紫秋如沈浸在最純粹的黑暗裏，既不哭也不鬧，一個人靜靜地趴在冰冷潮濕的石頭上——這是高家後院的一座廢棄已久的石塔。

紫秋陽那天如喪家犬般出逃後到一家酒吧喝了個酩酊大醉，邊醉邊罵。半醒時有人來和他搭訕，並付了酒錢。他大醉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高家舒適的床上，高孝先和高正行笑瞇瞇地看他。他們請他小住，並有幾位美麗的小姐時刻陪伴，然後他們請他合作，計劃一說出，紫秋陽大喜。他伺機潛回紫家劫走了紫秋如，當然他也很想帶走纖纖，但事關重大，他只得暫時放棄。

紫秋如鎮靜地瞅著眼前三個成年男人，一個字也不說。她的目光靜得可怕，對這件事仿佛看過千百遍一樣見慣不驚，靜得讓紫秋陽如芒在背，連高孝先也略感異常。

由於她不能行走，他們一商量，覺得把她一個人秘密地關在石塔裏最安全，這樣沒人能幫她逃脫。

可紫秋陽仍覺得如芒在背。他咬牙切齒，一個主意冒出來了。他拿著刀，走進石塔——陰暗黴濕的空氣，幽微浮動的細塵，一切都刺激著他淫邪的欲望。陰霾中，小女孩晶亮若水的目光閃電般至高無上。

石生綠苔，白衣無塵。

石塔裏滴答滴答的滲水聲幽晦真切。

紫秋陽的手顫抖起來，毛骨悚然。

小女孩突然別過臉去。這明顯的蔑視激怒了紫秋陽。他抓過她的頭發，看著那大大的黑黑的眼睛——他最痛恨最恐懼的最純凈的目光，刀下一使勁，把女孩的左眼剜了出來。

鮮血噴湧，紫秋如一聲也不哼，呼吸仍那麽平穩，只不過細細黑黑的小眉毛輕輕擰了一下。剩下的那只眼睛仍清澈無邪，眼睫烏亮，瞬也不瞬地望著兇手。

紫秋陽愕然，渾身顫栗。血順著刀鋒流到他的手上，他先覺得黏黏糊糊有些溫熱，接著手心滾燙，仿佛鮮紅的開水在流淌。塔裏的光線似乎剎那間黑了下來，紫秋陽覺得自己什麽都看不清了，只聽見胸口粗重的心跳和喘喘的呼吸。等他再看清女孩的臉，不由駭得雙腿發軟，幾乎跪倒：汩汩的鮮血歡快地流下，紫秋如無憂無慮地望著他，臉一半血紅，一半白皙如玉。

但他只是獰笑了一下，用更大的力氣把那只更可惡的眼睛挖了出來，然後松手後退兩步，端詳自己的傑作。

女孩子端坐著，血洗過的臉依舊神情淡漠，紫秋陽卻瑟瑟發抖。他低頭正看見那兩粒破損的淡青眼珠，落在一灘鮮紅之中，粉紅的神經線牽牽連連，一旦脫離了女孩柔弱的臉龐，這原本稚氣的眼珠立刻兇險無比，似乎隨時會化作某種惡毒殘忍的活物向他猛撲過來。黑色的瞳仁正瞄準著，而女孩微微揚頭，雖然眼窩已是空洞，卻仍看得見一般直對著行兇的人。

紫秋陽張了張嘴發不出半點聲音，他反而成為驚恐不安的人了。他呆看女孩血汙的臉，這個平素最柔弱如一滴水珠的女孩此刻也兇險無比，似乎隨時會化作羅剎厲鬼撲上來吸他的血——她不正擡臉看他，尋找下口處嗎？

紫秋陽絕大驚駭，扭頭逃跑，甚至不能發出一聲大叫來給自己壯膽。情急之中他從石梯上滾下。整個行兇就在陰暗與安靜的滴水聲中結束了。

紫秋如卻並沒感覺疼痛。當第一刀落下時，她只看見眼前湧起一片紅亮，紅光翻滾，似一朵朋碩的怒放的花，花蕊中又迸出一道金黃，隨後又有千百朵淺青、淡綠、深紫、明黃的花爆炸了。世間所有的顏色都在這一瞬以最鮮亮的形式噴發出來。隨著血肉分離微弱而沈悶的嗤嗤響，所有顏色又剎那間湮沒於黑暗之中。這電光火石的一閃是視覺世界裏最奇妙的勝景，紫秋如驚訝地感受著，甚至有一絲盼望地等待著第二次勝景地來臨。

於是真正的黑暗來臨了……比海洋的最深處還要濃黑千萬倍，比人心的最暗處還要粘稠千萬倍。光明到不了的地方，一千億個太陽也照不亮、一千億道閃電也劈不開的重重黑暗。紫秋如為這從沒見過的黑暗所震懾，她呆呆地“看”，無論頭轉向任何方向都沒有半點差別，她才明白，自己已經看不見了。

流血過多，她覺得疲倦，便靜靜地趴在冷冰冰濕漉漉的石頭上，她記得這一天天氣好極了，金橘的夕陽，在被關進石塔裏來時還有一道燦爛的橘紅抹在深綠的石頭上。現在外面應該天黑了吧？啊，不。不夜城是永遠是明亮燦爛的，黑暗的夜永遠只在高空徘徊，不得降臨。現在只有她知道真正的黑暗——夜的黑暗到底是什麽，因為她已在永恒的、仁慈的黑暗中了。

她突然想起那個對不夜城總有大抱怨的陸為霜姐姐。陸姐姐總喜歡黑暗，屋裏要有半點光就睡不著——濃重的睡意襲上來了，原來黑暗給人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安穩地睡去。她臨睡前想到紫秋洵，他會來找她嗎？也許不吧。她記得的最後場景就是他轉身走開。那麽陸姐姐呢？她已經和衛清商離去了啊。纖纖嗎？她是和自己一樣沒有力量的人。那還有誰可以來帶她走呢？

她不知道自己睡著沒有，只是習慣地一睜眼，看見塔裏素凈銀白的月光，她覺得自己通體冰雕玉刻般清爽舒適，伸出手去，觸到那可愛的月光，很清涼。她疑惑自己視力的恢覆，摸摸眼睛，卻是安然無恙的。這是夢境嗎？一切又這麽清晰自然，她喜歡現在這個幹幹凈凈纖塵不染的自己，那麽剛才被殘酷荼毒的女孩才是夢境了？

月光，白練和水銀般的月光，將陰森的石塔變做水晶洞府一樣的神奇。這是在哪裏呢？不夜城是根本看不見這麽清澈明凈的月光的啊！

疑惑間她聽見輕微的斷裂聲啪啪作響，詫異地低頭，看見纏繞在臂間腿上那粗重的黑色鎖鏈正在月光的照耀下漸漸消融，很快就變細、斷開，最後像投入火焰的冰淩一樣無影無蹤了。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，滿心歡喜——長久以來，她一直知道有什麽東西嚴酷地束縛著她，壓得她透不過氣，現在，她感覺不僅可以走、可以跑，甚至不可遏抑地，想要飛起來。

夢似的月光照在石階上，發出淡淡的歡喜的光芒，映射著她心裏淡淡的歡喜的渴望——往高處去啊！去更高處！她起身，踏著這誘惑的光芒，輕盈地飄過層層石梯，來到石塔最高層的穹門旁。玉宇清輝，滿月如圓圓的美玉，又似一張俯視的笑臉，萬道銀光在她面前鋪出熟稔的歸途，那一頭，姐姐正向她微笑。

“該離開了嗎？”

“是啊，我來接你。”

“哥哥呢？他會和我在一起嗎？他要一起走嗎？”

“現在還不行。”

“我要等他啊。”

“不可以，現在你要跟我來。”

“可是我喜歡他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但現在你應該跟我走了——我們回家。”

“啊，是的。我是要回家了。”

“還要等什麽嗎？”

“不。不等了啊。”

……

這所有的交流在目光對視的一閃之中就全部明了，姐姐只是微笑著向她伸出手。一瞬間她再無雜念——回家啊！沒有人會不盼望回家！

於是她也微笑著伸出手去，步上那條純銀的道路重歸清白。最後的束縛蛛絲般輕易地斷掉了，飄飄白衣無風而動，她喜歡的珍珠般的色彩，也就不去理會從身上掉下的東西——那垃圾似的一堆，呼地一響，跌落塵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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